我睁开眼。刺眼的白光争先恐后挤进眼眶,没有任何征兆,就像它们是因我视物的念头而被凭空创造出来的一样。
环顾四周,只是空无一物的白色房间。没有出入口,没有缝隙,没有光源,就连墙壁和地板连接的折角都模糊不清。在这空间中央有一本日记似的硬皮书,孤零零地摆在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矮桌上。我迈步走过去,脚底被柔软的触感包裹,感觉像是踏在波浪上。
蹲下身子,将书本翻开。书的封面触感很舒服,材质是某种皮革,摸来总有一种怀念的感觉,我很喜欢。在那下方藏着一只满水的圆珠笔,以及扉页上一排华丽而不显张扬的花体字——
(资料图片)
“To my only.”
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字迹。是谁写的呢?看样子应该是一个礼物。那为什么要放在这种地方呢?真是浪费。
本子是崭新的,说不定我是第一个翻开它的人,所以我没期望它里面写了字,只是下意识地翻到了下一页。纸质很好,光滑又平整,与自己的皮革封皮和它主人漂亮的字体算是相配。但下一页竟然是有东西的,上面写着:
“阅读后请放回原位。”
……也就是说,里面是有什么内容的。我立刻决定阅读下去,仿佛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。下一页写了更多的字。
“接下来的每一页都有一个问题,请你写下答案。不需要按顺序作答,但必须在一小时内回答所有问题。
如果在时间截止前还没有答完的话,对不起。”
这什么东西,过于可疑了吧?限时回答问题?在这种地方?如果没答完会怎么样?什么叫“对不起”?我本想多停留一会,再找寻一些有用的信息,让大脑冷静一下。但在这之前,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。
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……谁?”
眼前的花容眉头一紧,但立刻又舒缓下来。
“真是的……这种玩笑可不好笑呀。”
她的语气中仍有些不安,似乎对刚才的惊吓心有余悸。我心里不免有些歉疚,于是说了什么来安慰她。
“……嗯,我知道的呦。”
她看向天边的黎明,又浅笑着转回头来。
“永远,不可以忘记……我们约好了。”
约好了,绝对不能忘记她是谁。
所以心好痛,喘不过气来。
想不起来自己是谁,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情况。一般来说也没人会特意确认自己是谁,所以我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。
抬头看了一眼,在前方不远的高处挂着一个圆形时钟,从12点向1点无情地行进着。
如果时间到了会发生什么?我毫无头绪,但又不免紧张起来。
总之再往下看看……
“你看到了谁?”
“你办公室里风景照真多啊。”
那个人在房间里左看右看,一副好奇的模样。他是谁并不重要,他只是一个人,所见之物与千千万万个人没有什么不同。他们都是灰色的,我辨不清谁是谁,所以只能索性退一大步,干脆称其为人。
“都是赛场吗,感觉看起来空荡荡的。”
他托着手仔细端详,像个品鉴艺术品的大师。
“如果你只是喜欢赛道的话,说不定比起做训练员,去当赛马娘更适合你?”
他说着便露出笑脸,似乎自认风趣。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,所以没有回话。
“好啦,别板着脸,惹你不爽了的话我道歉就是了。”
其实我没有觉得不爽。世界上没有多少值得开心或不开心的事,就像眼前这个人与千千万万个人没什么不同。这不是什么艺术品,他也不是什么品鉴师,我不会被这个事实冒犯到。
我挪开视线,看向桌上空荡荡的玻璃花瓶。那里有着花,只在我的眼里盛开。
我谁也看不到。说实话,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,只有这本记事本算是带来了一些色彩。只要移开视线就会被白光晃到眼,更别说尝试去看什么人的身影了。
思绪是网状的,但我面前的是一张无穷无尽的网,我没法循到某一根线的源头去把它拆分开来。但它偏偏又那么平整,苦思冥想带来的并不是被疑惑逐渐缠紧的苦闷,而是越思考大脑就越空白的空虚。
哗啦啦的声响涌进耳朵里。像是风吹动了书页,可我的皮肤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凉意。要是有风就好了啊——
低头一看,我的手不知何时动了起来,自己往下翻页。在我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,动作停止了。又是一排字摆在我面前。
“目光的尽头是什么?”
天气热得很,又是正午,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喜欢挑这种时候出来,是自虐吗?
汗沾湿了衣领,能感受到布料被紧紧沾在皮肤上,实在不算好受。但我依然在商店街里叫喊着。
“啊,好可爱的玩偶~可以拿一个吗?”
路过的人很快被桌上的玩偶吸引,过来询问我。她们三五成群,和自己的好友在街上享受假日,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中自然蕴含的热情。
她们拿着玩偶离开了,实际上并没有语气中表现出的那么感兴趣。也许对她们来说这只是日常不起眼的一部分——就像游乐园中的孩童会去高兴地拿一个气球,这是本能。气球对他们这一天的游玩很重要吗?说不定不出几步,刚刚还让他们兴高采烈的气球就会脱手升空,最后去往不知名的世界。但这并不影响什么,遗失气球的失落来自于遗失本身,这只不起眼的气球不会让他们变得更高兴或是更沮丧。
她们有着回忆,这是值得感到幸运的事情。今天的游玩会给她们留下彩色的记忆吗?还是说,会连同那个即将被放在房间角落的玩偶一起,在某一天被扫进遗忘的垃圾堆?
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。我要派发玩偶,要卖力地宣传,我要让路过的每一个人都看到她,让她的玩偶流进全世界的记忆里。在那些记忆中一定会有其他色彩的存在,那她的脸庞就一定会一起被永久铭刻下来。
“……辛苦了,一直以来谢谢你。”
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道谢,就像是手里的玩偶突然转过头来朝我说话了一样令人费解。
“这样啊……真努力呢。”
她高兴的笑着。那笑容就是我存活至今的源动力。
“要让大家都记住……哦。”她微微倾着身,朝我靠近了一步。
“等其他人也能看到我了……就不用这么辛苦了。”
有零星的人看向我,窃窃私语着,那是如我预想的绝望。我的努力还不够,因为看不见的人还这么多。
但是灰色的人潮涌过,冲走了那几个投来目光的人。我安下心来,因为他们和千千万万个人没有什么不同。
世界还在运转,目光尽头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她。我拿起水杯润了口嗓子,又一次举起玩偶。
不知所谓。不明所以。
什么叫“目光的尽头是什么”?无论上下左右都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白,唯一值得我目光落脚的地方只有那一块表。但是时间没有丝毫怜悯地流动,如果目光尽头只有时间,我肯定会在一个小时的时限到达之前就被逼疯。
继续往后翻页。笔记本页数过半,我却始终无从下笔。说不定等待我的只有一个小时之后那句“对不起”了。
“大海的声音是什么?”
我一时间没能理解,因为这个问题过于没头没脑。她皱着眉,可爱地嘟起嘴。
“就是大海的声音……可没有什么深意哦。”
就算她这么说了,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意义何在。只是,在得出结论之前,嘴巴先于脑袋动了起来。
“呼呼……”
她静悄悄地笑了,我拙劣的模仿立刻让她破了功。
“……呆呆的,没想到……还有这样的一面。”
我倒是没觉得害羞,既然她觉得开心了,那一切都好。我们坐在夜晚的沙滩上,银河被吞入面前的海洋之中,随着波涛翻涌。
“不过……不对哟,大海才不是哗啦哗啦的声音。”
她摇摇头,把食指放到嘴边,低头看向水里闪着光的月亮。
“大海是世界的记忆。那些斑斓的光,传播着生命的动物和植物,深埋在海床之下的化石——说不定还有正在看着大海的我们。一切的一切,都是世界的记忆。大海会接纳很多事物,也会吐出很多,就像我们在学习和遗忘中成长一样。”
她轻声细语地述说着,站起身来。
“……我总是能听到它的呼唤,就好像那里才是我的家乡。呐……我想,我是从大海中偷溜出来的某一块碎片,获得了身体和灵魂,得以和……相遇,也因此遭受了应有的惩罚。”
“我一定是因此被世界遗忘了。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我呢?每个人的记忆都是大海的一部分,但我擅自跑出去了,所以大家的记忆里都不会有我存在。”
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,留下的脚印却被黑夜模糊。我想她一定还在笑着,眼里的绿宝石与星空争辉。
“所以……我要回去了。”
海浪裹上她的脚踝,将她在沙滩上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收入囊中,变作银河的一员。
“……不要看我。不要找我。不要想起我。”
咸湿的海风冲入鼻腔,立刻在脑内引起一股电流。
我发了疯似地举起记事本,开始向后翻页。
只差一点,只差一点……!
啪嗒。翻到某一页的时候,一个挂件之类的东西掉了出来。
那是一只香囊。
记事本也脱手落在桌子上,堂而皇之地展示着上面的问题。
“死亡的尽头是什么?”
看到她。
我要把她的身影彻底烙印在眼中,变成我瞳仁的一部分。我要让我闭上眼就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那张面庞。在每一张横幅上,每一行文字中间,每一件相框中央,我要清晰地看到她的模样,仿佛她本就存在于此,从未离开过我。
找到她。
死亡分为三个阶段。第一阶段是由医生宣布的生理死亡,第二阶段是在葬礼上宣布的社会死亡,第三阶段是由记忆宣布的存在死亡。她一定还在世界上某个地方等着我,也没有任何人认为她已经死了。所以,只要我还记得她的存在,她就会永远活下去,我就总有一天会找到她。
记住她。
我会不择手段地将她的名字留下来。
因为我绝对不会忘记她是谁,我们约好了。
于是我想起了她是谁,以及我是谁。
白光没有那么刺眼了,但其中依然见不到什么。我弯腰捡起香囊,重新用记事本把它夹起,再将其合上。
那是她送给我最后的礼物,我舍不得在上面留下一笔一画。平滑洁白的纸张像她的手一样,只是看上去就令人无限安心。
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保持自己的记忆鲜活。现实是卑鄙的,它会想方设法,使尽各种阴谋诡计,只是为了让我忘掉那些不该属于我的记忆。可越是这样,我就越能确信,那些回忆并不是我的妄想,我和她的一切都曾真实发生过。
她是不存在于世界的存在,关于她的一切最终都会变得无意义。无论是文字、图像还是录音、录影,有关于她的事物会在下一轮太阳升起之前被不可违抗的力量清除。那种感觉就像是患上了老年痴呆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记忆被蚕食殆尽,然后等某一天醒来之后,我能做的事只剩下看着床头不知名的可爱玩偶发呆。
于是,我想到了梦。梦是同样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领域,它不受现实法则的限制,却终究能化作我灵魂的一部分。在梦里一定有着她的容身之所,也一定能留下我无处安放的珍贵记忆。
这就是这片空间存在的意义。我要在自己的记忆中不断循环,在意识的最深处留下就连这个世界也没法抹除的痕迹。
“训练员。”
朦胧之中,有一个轻柔细腻的声音在叫我。
“醒醒呀,训练员。今天还要和小真一起出去宣传呢。多亏有训练员,小真越来越接近吉祥物的梦想了哦。”
但连那都是梦,我知道的。
她已经不在了。
那句“对不起”,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记下的呢?
也许我所预想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。我会忘记她的笑容,忘记她绿宝石般的眼睛,忘记她送给我的精致笔记本,忘记我缝给她的那只粗糙的香囊。
可悲的是,当那一天到来,我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,只能由过去的自己代为道歉。
我抬起头,看着钟表。一小时的限制已经走到了尽头,秒针不紧不慢地朝最高处的12迈步。
我也会继续迈步,在新的一天抱着本不该存在的记忆,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里寻找你。
快醒来吧。我的心雀跃起来。我多希望醒来之后,全世界的人都能想起那个名叫真弓快车的小女孩。
快醒来吧。五,四,三,二。
一。